【數位學堂】獨媒獨路─吳明益老師談報導與文學

文/魚凱、羅健宏

編按:本文為吳明益老師在環境文學─幾種非虛構書寫的表現形式」課堂中的內容摘要,該堂課的助教與學員特別整理內容於此,分享給所有走在這條路上的朋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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吳明益老師從文學本質談起,探究「虛構」與「非虛構」兩種特質與報導文學的關係。「虛構」,這個人類特有的表現手法,是藉由想像來創造現實以外的「存在」,這樣的「存在」立基於人的信念,經常出現在小說及詩等文體上,另一方面,報導則具有「非虛構」的特質。

然而,「虛構」與「非虛構」的表現手法,並不必然侷限在某些文體上,以Neil Gaiman《煙與鏡》的序文為例,吳明益指出,序的目的看似要讓作者談論「非虛構」的創作意涵,然而放上「虛構」的故事,這樣的作品應該被看作是「虛構」,抑或「非虛構」?

對吳明益而言,報導也不具備純然的「非虛構性」。儘管「非虛構」的質跟量,是影響該報導信任與否的重要基準,但從寫作者的主觀性,到取材的片面可能,都是造成報導不能被看作純粹「非虛構性」的原因之一。因此,一篇報導,只有朝向非虛構性的書寫邁進。

當報導成為一種文學的表現手法,報導文學也隨之誕生。這樣的文體在華語文壇的蓬勃發展,大抵是在1930年代。當時發達的報業及欠缺公信力的官方媒體,成了醞釀報導文學的溫床;大量投身於政治運動的知識份子,以及左翼思潮對農工議題的關注,創造了許多不朽的作品。然而,報導文學的批判特質及左翼立場,在媒體箝制的高壓統治下,沈寂了一段時間。80年代的臺灣,報導文學才又蓬勃地開展。

源自於西方媒體的寫作手法,報導文學採用「虛構」的體例來書寫「非虛構」的題材。吳明益提到,除了新聞體外,紀實性、文學性、批判及經驗上的非虛構性,都是成就報導文學不可或缺的重要條件。他以黃春明《看海的日子》為例,指出這動人的故事背後,是黃春明自己年少時在妓女戶換修電扇的真實經驗。同樣地,對帝國主義的批判,讓王禎和寫出《玫瑰玫瑰我愛你》。

吳明益老師將焦點放到文學對社會影響的脈絡中來談-報導文學是什麼?大致歸納為以下的特性:(A)非虛構(B)新聞體或類新聞體(C)內容強調紀實與批判性(D)容許部分主觀(E)故事性(F)跨文體的可能性。

報導文學的本質應該是「帶頭造反」,在資訊不對等的情況下,透過不斷地「挑釁、抵抗、反思」,挑戰掌握資源者隱蔽資訊的狀況,唯有資訊公開,才能走向平等。「知識背景會改變你對社會的認識,資訊隱形的情況下,會讓社會無法朝向公平走去」他說。目前新聞系最大的瑕疵,是沒有培養記者讀書的興趣。否則光從書本上的知識系統,就有非常多的東西可以延伸報導。

近年的報導缺乏將有趣事物的帶入,主因在於記者本身就不夠專業及深入,就無法帶出深度趣味的部分,他認為,一個好的報導必須具有幾個必要的元素:一、具有解密的功能,二、給觀眾非虛構寫作的信任感,三、提供閱讀的樂趣及拓展人生的意義。

報導可以放入感情,但不必濫情,可以使用一些技巧,讓人產生興趣、有感動。「比方在寫核電事件,可以先談電影、寫一首詩的方式,讓軟性的元素先進來,讓閱讀者能夠進入那樣的氛圍情緒中繼續閱讀你要說的深入部分。」

決心與毅力,就是寫作上的最大分野

如果不能成為好記者,或許也可能成為好作者,但成為好記者的訓練卻是成為寫作者的必要元素。我們必須去尋找非大眾注目的主題,而是去尋找微小事物背後的關聯性,以持續的決心跟毅力,去挖掘深入的現象、過去的歷史及忽略的人物,「決心與毅力,就是寫作上最大的分野,唯有深入地去挖掘屬於自己的那一口井,在假以時日過後,就能找出表徵後的動人所在」

例如:從書中發覺現象的存在-在Dawkins自私的基因(The Selfish Gene)中,他提到所有的利他主義都有利己主義的根基在,記者可以循這樣的脈絡去做社會觀察,將背後的價值體系找出來。

例如:從生活深入忽略的存在-花蓮有許多的老房子(將軍府),大家都看到了,一間一間的破懷頹圮,被釘上廣告招牌,在這個時候,有誰能說出這些老房子過去的來歷呢?結構呢?如果你能寫出50篇這些老房子的文章,就是很在地結合記者/創作者的非虛構故事。

所有的創作都是介於虛構與非虛構之間,故事的素材決對於來自於自身生活經驗的發想,所以當生活封閉了一段時間,除非你是天賦異稟者,否則就必須要走出去尋找靈感的來源,「報導者是無法逃避生活、拒絕生活,只能夠介入生活」,長期的探究,每天去同樣的地方觀察,或許你就能夠深入那樣的生活模式中,理解別人所無法理解的一面。像黃春明,為什麼能夠把妓女這個行業寫得這麼傳神,就是因為他當年是幫妓院修電風扇的(笑…)。

不用把自己看成正義使者,只要是自己想做的就夠了

至於同學們要怎麼開始個人媒體呢?吳明益老師建議可以從臉書的寫作開始,強迫自己在發文時有一定的字數,即使在理性上,可能有很多人會覺得你很囉唆離你而去,但感性上,情感是不會因此被切割的。「限定讀者反而是有效傳播,如果因為你的關係,讓更多人改變閱讀的習慣,不也很好」。過去的10年,因為有這些獨立報導者一點一滴地發表,才讓很多的視眾得以接觸多元視角,產生不同的閱讀選擇。

Q:如果報導者本身功力足夠,挖得井也夠深,但卻因為閱讀門檻高,因而阻絕了對這個主題上的沒有接觸的群眾進入,是否對於社會的影響力也因此降低?

A:不用把自己看成正義使者、救世主,我們在做一件事情的當下,只要認為那是自己想做的,那就夠了。世界上不只有一個你,可能不同領域中,深入挖掘的井有幾千個,那你只需要影響有興趣的那些人,也就做到了小小的改變。「甚至,我們內心一定有黑暗隱晦的部分,只是透過書寫的過程,努力讓自己/閱眾往那個好的方向走去,就夠了。」

他建議,不必馴服於目前的網路媒體、程式的規則,要從中去尋找突破的可能。「最好從今天開始,少寫一點吃雞排的事情,多寫一點長篇深入的文字。事實證明,到今天我們都沒有出類拔萃,就代表我們不是天才,就得靠持續的寫作練習中累積」。

「如果你要走創作/報導這條路,爆肝這件事是合理、合法,而且是正常的,若不爆肝而能成為好的寫作者,那是不健康、可恥且荒謬的」

所有的報導,沒有100%的非虛創作,只有努力朝向非虛的可能

再來,好的報導必須要能打動別人,甚重塑靈魂,然而,報導是否可以客觀?只能說報導者要盡力蒐集不同面向的訊息,甚至可以參與者的觀點去看待事件的發展,但若報導以正義使者,或只以為「為弱勢者發聲」的出發點去看問題,那很可能會落入被歸類為偏頗的陷阱,報導的力道就會削弱。即使這中間的過程,會讓人不斷痛苦地在尋找所謂的中立、平衡,但身為一對獨立報導者,這是必須面對的。

吳明益認為,報導文學寫作就像在耗盡人生,寫作時無法全身而退,甚至得痛苦地面對題材,就像是只能傾聽人民祈禱,無法介入社會秩序的觀世音。

究竟,報導者在面對不同的立場判斷時,要怎麼呈現一個比較全面性的觀點?就取決於報導者本身的立場選擇。就像在報導核四時,正反雙方一定都有他的理由,也具一定程度的說服力,這時雙方的立論都得聽,但最終,會選擇一個自己綜合過後的觀點傾向,然後藉由報導去說服閱讀者相信你所判斷的,從而往你的論述傾靠。「報導者不全然是旁觀者,可以選擇立場,但盡量保持一個鳥瞰的角度。」

「所有的報導,沒有100%的非虛創作,只有努力朝向非虛的可能;就像正義這個命題,有誰能說他是絕對的正義嗎?我們的報導可能是有利的,但不絕對是正義的。」

「報導與文學都是痛苦的,怎麼說?如果你是觀世音站在俯視眾生的角度,需要不斷聆聽卻得時刻清醒地保持中立的立場,但因為我們一般人不用做到這樣,才有進入文學的可能」而小說的強調重點是,他讓我們能夠進入一個懸置懷疑的虛構時空,讓我們旁觀別人的痛苦,並且全身而退。

最後,吳明益老師送給在座有志成為記者的學員一段床頭箴言,「把事件化為詞語,就等於在找尋希望,希望可以被聽見,當語詞被聽見,事件可以得到評判。上帝的評判、或是歷史的評判那都是遙遠的,但是詞語的評判,卻是立即的。」

「寫作者永遠不要放棄以語詞尋找希望」,這個希望,是創作者持續堅持的信念依託所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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